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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之前

银河制造 银河制造纪录影像
2024-09-05


1989年,我出生了。

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小时候做过什么事情,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童年阴影,问我妈,她也懒得回答。从出生到说话到知道这个地球的存在,仿佛就是一蹴而就的事情。

那个年代没有手机,没有电脑,全凭记忆力。于是我的记忆力就基本被寄予厚望的父母拿去认字了。

 

我很喜欢认字,也喜欢画画。

上了小学以后,发新课本,把头埋在其中吸一口崭新的油墨味道,摸着崭新的封皮,愉快。看着那些不认识的字和画,有趣。小屁孩时代只喜欢模仿,不会原创,就在书本的空白处一直画,画小人,汽车,时间飞船。

最后干干净净的书不到一礼拜就变成了绘图本。

认字也很快,我还记得我学习猫狗这两个字的时候,我发现它们有同样的部分,后来才知道这叫偏旁部首。而同样的部分以外的部分,又大多数是同样的读音,就用这个办法搞的自己很牛逼啥字都认识了。

所以后来不知道哪里传开了我认字很厉害,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放学后把我堵在村口,问我“凝”这个字怎么读。我连怀疑的“疑”都没学过,怎么可能知道?我说不知道,就被打了一顿。

所以我不愿意去上学。

 

进学校的时候也很曲折,我不想离开家,最后硬是被亲戚拖到幼儿园大班,直接上课。老师说这孩子有啥过人之处么,就这么插班了,我就来气了,测试题马上考个一百分,就是这么硬气。上了幼儿园我就开始捣乱,一边拿好娃娃奖状,一边抱着同班女生就亲,被人家父母举报了,回家一顿骂。

就这样糊里糊涂继续上了小学,我们那里是幼儿园直接过渡到小学。但是我没有学籍,是个借读生。这也是困扰我至今的问题,做了借读生,就要天天躲领导视察,我也不懂为什么。学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?为什么我要为了这个东西,天天低声下气?但聪明的我懂得了为人之道,从此以后捣蛋鬼就不见了,成了三好学生。原来的混世魔王被招安了,天天瞅着老师的颜色行事,成了个混蛋。

 

那时候的我基本上是个软蛋,老师喜爱,同学痛恨的混蛋。成绩好,做题快,就是人家说的“别人家的孩子”,邻居阿姨是个老师,说,这孩子得上清华。

我怎么知道“清华”是什么?我只是个小学生。大学生,也就比小学大一个字而已。从一年级到五年级,做个乖宝宝,不惹是生非,当个纪律委员,没有朋友,这样就挺好的。

就这样当一个混蛋一直到了13岁。

在村里,每一个孩子到了13岁都要庆祝一下。而一直以来的读书生活也就要面临结束了。我还没能反应过来,就小学毕业,所有同学都分道扬镳了。直到今天我都不太能记得他们的脸,因为记忆力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。

 

幼年的我只剩下了几块记忆,认字,画画,妹妹生病,家道中落,去姑姑家看书,去邻居家看书,钻进书里废寝忘食,上厕所也看书,最后厕所的书都被当厕纸用了,家里的书就没了。

调皮捣蛋的记忆就像吃过的饭一样,吃过了就没了。永远记得那个味道,但你想不起来是什么,就像总会在一个自己生活了许久的地方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,黏黏糊糊的,像扭着鼻子又揪着神经的味道。我很小的时候就自己把这股气味命名为“家味”,现在想来可以说是混杂着厕所,汗臭,饭菜,所有人在空气里穿过的痕迹组成的味道。我从小就迷恋这股味道,去了每一个不同的人家里都有这股味道,于是有一次冬天,窗户紧闭,于是在教室里闻到这个味,忍不住对着老师叫了一声“妈”。

哄堂大笑。

最小的记忆像照片,一点点刻在脑硬盘里。更大的记忆如同情感,总是会怀念起吃到我妈做的饭的一点悲伤。最大的记忆就是味道,穿越了几十年的时间,换多少地方,总是有点东西瞬间在脑海里化开,充满四肢百骸,虽不至于再喊出那一声“妈”(毕竟我妈在微信上天天催婚),但是突然会想起童年来,炕上五个人,灶火通旺,鼾声四起,我的身体缩成一个孩子大小,在周一早上上学之前疯狂补作业,吃着玉米贴饼子,对未来一无所知。

 


 

 

怀着这份无知,我去城里读初中。

稀里糊涂就上了学,还住在了宿舍。两张床三个人,晚上睡觉你抱我我抱你,有人还抱着我喊妈。

这样的日子也过得快,住校的生活让我明白,我是个傻逼。衣食不能自理,人际关系一塌糊涂。大概住了一个月时间,我妈进城来看我,我居然哭了,哭的像个3岁的孩子。后来反应过来了,初中生是不能再哭的了。既然不能哭,就得好好学习,用长辈的话来讲,要能“上得了一中”。

我认真读书,专心做题,考了个班里第五名。

 

疯了,我小学时候年年第一,后来被贵爷赶超,但是这种第五名的耻辱是没有过的。我再努力,终于到了第一名,结果学校排名第二十。

疯了疯了,我觉得这玩意太搞笑了,我可是要上大学的,这么大的差距,人生中从来没听说过啊。

那时候班里有两种人,城里的孩子和乡下的孩子。城里的孩子又分为两拨人,一拨人叫我们乡下人,一拨人叫我们同学。叫我们乡下人的孩子,是很恐怖的,他们每天唱歌,唱什么冷酷到底,双截棍,壁虎漫步。放学后打架,上课后睡觉,见了老师就吐唾沫,看的书是被没收后还撕碎的,最让我无法忍受的是,他们见了蚕宝宝不但不爱护,还把它们捏死了。

这些事让我对乡下人,乡巴佬这个词有了深刻的认识。一开始我不觉得这个词带有贬义,直到后来这帮人一直在侮辱“乡下人”同学的一切认知和行为的时候,我才知道这个词语是不对的。

而另一部分城里的孩子又不一样,他们成绩总在前茅,邀请我去家里吃生日晚餐,给我买零食,五毛钱一包的“红烧牛肉”,其实就是豆皮。并且从家里带四驱车给我玩。

而我们乡下人孩子,就住在一个宿舍十八个人的大通铺里,互相之间彼此争斗。打架斗殴也有,冷战猜疑也有,丢东西更是习以为常。高低年级势同水火,同宿舍的人都勾心斗角。只有在那一年中国队进了韩日世界杯,整个大院子的男孩子都变成了天真纯朴的少年,每日对着一个可乐塑料瓶当足球踢。风里来雨里去,挥洒着汗水与青春,几十个人奋力将一个塑料瓶踢进垃圾桶。

整个学校就一栋楼,吃饭睡觉做题,想起来也挺惬意。周末坐车回村里,没事就去古城里逛逛,初中三年来,基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,应该做什么。

于是我决定向同学请教学习好的秘诀是什么。

于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摸到了电脑,在网吧里。

 


 

 

那是2003年的某个秋天。

我,和同学,进了一个昏暗又恶臭的地方。早就听说同学们眉来眼去地说自己在玩反恐,什么是反恐?我不知道。打枪的游戏,可以杀人。我心想,小霸王里的杀人,不就魂斗罗么。

有什么神神秘秘的?

于是我终于去了网吧见到了反恐这个游戏。

我忍着呕吐,看着同学指着一个屏幕告诉我,看,这个游戏怎么样。只见一个电视机上一把枪,可以来回摆动,砰几下,对面就躺下了。这对幼小的我来讲,冲击实在太大,这个世界的确已经发生变化了。

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?

九十年代的山西只是一个落后的地方。什么都比别的地方慢一拍,只有电视剧是同步滚动播放的。山西台除了每天一部译制片,就只有晚上的电视剧了。而小学时候我不能看电视,只能偷偷摸摸看。小霸王上市了,我也买不起,只能跑去姑姑家玩。

九十年代的山村里,我们的娱乐节目只有打纸片元宝和顶拐子。

两千年后的平遥县城已经不同于以往,这比村里的娱乐活动要刺激太多了。CS反恐精英,红色警戒,英雄无敌,暗黑破坏神,我在县城里就在两个地方来回走动,白天在学校读书,晚上就翻墙花五块钱通宵打游戏。

如今看到小孩子们玩吃鸡,心想这个我当初在网吧第一次见到CS是一模一样的。

世界改变了。

 

过去的世界是混沌的,抬头是书,低头是吃饭。

老师写满黑板的知识,所有人只能费尽心思把它记住,而不知道二次函数有什么意义。

语文的阅读理解有标准答案,而那些诗歌,词语,散文,文言文,所有的美感都被答案消灭的一干二净。

我不爱学习,我只爱打游戏。我以前是个好学生,以后就不是了。

我要打游戏。

 

天天通宵,白天睡觉。站着也在睡觉,不吃早饭,省钱打游戏。终于学校发现了,开始制造恐慌,所有去网吧的学生,开除。

教导主任是一个非常肥硕的巨大胖子,他把所有人叫到一起,让互相举报。我自然也成了危险分子,在没有人举报的时候,整日惶惶不可终日。最后的结果也很出乎我的意料,我今天还记得那个被开除的孩子,他很聪明,比我成绩好,但他是乡下人。他只去过一次网吧,但是被人举报了,他临走前,告诉我,城里的孩子是不会被开除的,而村里的人都跑不掉。他给我留下一封信,回忆我们的友情,并告诉我以后有机会希望还会再见。

他叫李建国,我后来再也联系不到他了。

村里的孩子如何全军覆没呢?再简单不过了。城里的孩子提供了全部名单以后,那个肥硕的巨猪在办公室要求学生必须揭发,揭发的人才能留下。一般人迫于压力举报了其他人,而其他人就在这人心惶惶中被迫举报。那个时候,村里的孩子来城里上学,自然是花了钱的,而这些钱,可以说是家里的辛苦钱。而被开除,比留案底还让人痛苦,意味着辜负了父母的信任,于是这样连环举报的过程就开始了。

李建国第一个走了,后面的人一一供出了所有人。校领导们开心地看着自己的战果,看着所有犯了错的孩子站在办公室里被家长带走,再也不许来学校。而互相揭发的朋友们彼此看着对方,并不能明白,这种“背叛”是为什么产生的。然而背叛已经发生了,之前的信誓旦旦全部化为了灰烬。

我也是其中之一。

我举报了朋友,为的是留在学校,父亲不会知道。因为我上课睡觉,他一度以为我神经衰弱,然而只是睡眠不足罢了。于是我举报了别人。于是在我举报别人后的第二天,他冲进办公室踹了我一脚,还跟那头肥猪求情,带我回到家我妈哭着打我一巴掌骂我不孝,所有的苦一下子堆到了头上,我根本反应不过来:哪里出了问题?

怎么李建国被开除了,我也被开除了,说好的举报别人就什么事都没有呢?仔细想想那些大人们欢笑的嘴脸,我在十几年后才明白那种快乐原来就是支配和权力的快感。

那年我15岁。

 


 

 

15岁,我去工地上端着水泥给人盖房子去了。

几个月后,我又回到了学校。

一个亲戚让我住在他家,他就是这学校的老师。然而他们吃饭从来不叫我,我的“六爷”天天骂我吃白食。我不知道他们与我父亲达成了什么协议,父亲让我感恩戴德,说多亏了这个亲戚我才能回到学校,你要报答人家。然而我在这个家里,我闻不到熟悉的气味,只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卑微。几个月后,我就离“家”出走,不再住到他们家,并且用自己的伙食费,租了一个同学家里的单间。

虽然只有短短几天,但这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光,15岁的我第一次自己瞒着父母租了房子自己独自生活,想起来仍然是我一生中的荣光。

 

我爸妈听到这个消息,马上赶到学校,最后决定,还是在城里租个房子,跟我陪读。

现在想起来,或许这就是“叛逆期”吧。经历了举报的风波,我一辈子让别人做决定的性格开始变化了,总是觉得,有些事情并不是长辈说的那样,也不是所有师长都是好人。这个世界正在发生变化,而这些变化,你要自己去寻找答案。而怎么找答案,你要自己去体验了才知道。

于是,我们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房子。

 

母亲无所事事,只是和人打牌。每天听收音机成了我们仅有的娱乐。父亲偶尔来一趟,他要在村里的家里放羊,偶尔来城里看我,第一次来便给我做饭烧糊了。我心中一直以来的压抑和愤恨也到了极点,我甚至想痛骂他,质问他,还有没有把我当做儿子。于是我看向他的脸,看到了他两鬓的头发变成了白色的。

他在睡梦里感冒了,而我也把所有的愤怒咽进了肚子里。在把他叫醒之前,我开始回顾我的人生,一个15岁的少年,他捣蛋,爱学习,乖宝宝,却又上网吧被开除了,他经历了一个好像看起来不是那么光彩的人生。他看着父亲的白发,突然发觉自己的眼睛从来没看向这个世界其他的部分,而只是用身体感受而已。他的人格,行为,也只是随着动物的本能来进行的,老师们一句话,他就能做出足够恶的事情来。

他是谁?他又做了什么?

他开始问自己这个问题。

带着这个问题,他考上了重点高中。

 

在所有人都祝贺我上了一中的时候,他们已经默认我成为了名牌大学生,将来光宗耀祖,成为人上人了。而此时的我,也读到了范进中举,感觉自己的膨胀足够可笑。

第一天上重点高中,我便感觉到了压抑。这种压抑是直白的,是老师直截了当在开学第一课表明的,能够考上重点高中的人和花钱上了重点高中的人,你们是不同种族的生物体,你们不许交流,不许接触,要保持各自的纯洁性。我作为考上的高材生的身份让我有点不悦,反问到:连跟花钱来的学生讨论学习也不行吗?

答:不行。

当然,作为经历了人生无数重大打击都坚强存活下来的我来讲,这种看起来“正义”其实充满龌龊的“命令”是不堪一击的。我无视这个班主任发出的命令,和周围的同学打成一片。

第二天,我的课桌被扔到了垃圾堆角落里。

 

我去办公室找班主任,她说,你敢不听我的话,你以后就去垃圾堆里上课。我说,你这有点过分吧。她说,这个班里,谁都得听我的。我觉得这个女人有点不可理喻,便自己往回走,她开始疯狂大叫,叫体育老师按住我,说我不能回去上课。我那时候从一米五窜到了一米八,体育老师没能按住我,她冲了上来就要打我,我反手一个巴掌,把她打到坐在了地上。

啊啊啊,打老师了,打老师了,你别想在这个学校上课了!

我这才慌了,好不容易上的重点高中,这要黄了,对不起列祖列宗。我只好认怂,去求饶,她说你写一千字的检查吧。

我写了。

然后我16岁了,学校其乐融融庆祝着八十周年活动,而同学们也热爱这个严肃和蔼的老师,他们没想到,这个可爱可亲的老师把我划到了不可接触的差生群体,并且在讲台上的座次表上打了一个叉。

从此以后三年来,我出入教室如入无人之境。老师不管,学生不问,只不过是又一个脑子坏掉了的傻逼而已。

那一年非典刚过,校长亲自来我们班开会,并且告诉我们,优等生和差等生不可以说话交流,优等生是重要的资源,而差等生,就是对社会有害的“SARS病毒”。

我在下面看着这个中年男子大声喊着驱逐病毒的口号。

 

我痛恨“体制下的老师”这种群体。

或许老师出于“教育”的目的要维持一个班级的完整和纯洁,对于我们这些“病毒”必须采取隔离措施,但是在我看来,这一切都毫无人性并且无比邪恶。最后那些学生都不敢再理我,他们只能在老师不在的时候和我说话,而我也不再看得起他们,觉得这个世界的人类,只是在卑微地活着罢了。

我那时候喜欢写日记,而且是将日记工工整整地写成一本书的样子。我很爱书,我一直用伙食费买书,从四大名著到九九读书会,贝塔斯曼读书会,我忽悠所有的同学买书,然后两个礼拜后去邮局拿书。从茅盾文学奖到诺贝尔文学奖,我疯了一样的读书,不再去读那些没有意义的教材和课本,而是觉得自己将来有一天,要做一个作家。

我总觉得,有的书能改变一个人。

 

然而我的成绩一直下降,加上被隔离,就成了一个差等生。从小学的“清华预备”到初中的“一中储备”,最后成了大学的“无所谓”。我没有经历过很多人跟我讲的,如同厮杀一般的高中生活,我的高中只有两件事情,篮球和闲书。同学们看武侠,我看平凡的世界,并且告诉他们看了一定会有收获。然而并没有人理我。他们玩大话西游,我说不要再打游戏了,多学点东西很有用,他们便鄙夷地看我:你又算什么东西?

我算什么东西?我是个差等生了,不再是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了。我想起了鲁迅写到,自从家道中落,生活困顿,才认识到这个世界的样子。而我,只是个被隔离的差生,毫无存在意义的身份,这个世界一下子翻转了,它不再是你可以永远就可以改变的,也不是用你认为的正确就可以得到认同的,一切都是建立在话语权上的,而你失去了一切权利。

我在本子上,一遍又一遍写,差这个字。

 

于是那段时间,我一直回想着初中时候的一个画面:一个同学,很努力的学生,但是成绩永远倒数。他的头发都花白了,怎么学都不管用,就是成绩提不上去。有一次老师发火了,指着他的鼻子就骂:你是猪吗?你还上学干什么?滚回家种地吧。

我就在旁边看着他,于是到今天,我还是忘不了他的脸。

我知道他努力,我也知道他不够聪明,但他不应该受这样的羞辱。

我觉得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的。

 


 


2007年,高考,我考了480分,落榜。

拍毕业照之前,大家都各自拍朋友间的合影,我没有去。我坐在教室里,想着这一切都结束了。未来是什么,而什么又是未来?

我看向窗外,人又是什么呢?

我没有谈过恋爱,也没有打过架,更没有什么浪漫不浪漫的青春记忆。我的青春不在18岁之前,我也不记得初中高中这六年来享受过什么爱与美的教育,更不知道所有初中高中同学的脸长什么样。我甚至几年后才知道,原来也有人喜欢过我,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。大概几年后我就把所有同学的联系方式都删了,即使在老家看到他们,我也觉得,在那个时间段里,我甚至不是以人的身份存在的,所以我也应该没有认识过他们。

 

少年时代,一个多么美好的名字。

我的少年时代,全部是从落榜后的夏天开始的。

第一年毕业,家里人都不认可我没能上大学这个事实,加上奶奶去世,我被迫在家里关禁闭,做题,准备复读。我认了,我也怂了,我没什么可反抗的,没考上大学就是没考上,我没资格做人。所有过往的青春美好,没考上大学就不存在,看过的书也是一种罪恶。我在封闭的房间里准备着,直到听到了说,要去平遥一中复读,差一分就是一千块钱。

我满脑袋的黑人问号。

这是个什么鬼世界?我他妈才不接受这种恶心的设定!去他妈的复读!

我跟他们说,我不复读了。即使复读,也不花这个钱。他们自然说,你什么都不懂,家里的事你不用管,只管安心读书。

花了多少钱,只要你能上大学,一切都好说。

 

2007年,我18岁。

一个成年人。

什么叫我不用管?

我不去一中复读。为此家里的气氛更加紧张,于是有一天晚上我再也忍不住了,我拿起语文读本里《玩偶之家》便跟我那读书不多的父亲怒吼:

“在你心里,我只是个洋娃娃。”

我读啊读啊,一边读一边哭。哭了一晚上,控诉了一晚上。凭什么,我要遭受这种痛苦,我从小被寄予厚望读书,我活着难道就为了大学?那我用不用做一个人,做一个完整的人?我不知道初中阶段的待人接物,也不知道高中阶段的人生百态,我什么都不知道,就像个被保护过度的乖宝宝,只知道为了让父母开心而活着。

这么多年来,被学校,老师,家庭,亲戚们所灌输的价值观和世界观,在我那些喜欢的书上一点都看不到。那些真诚,勇敢的东西,在这些人对我的要求里也看不到,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,我只知道,我十八岁了,但是依然是个一无所知的笨蛋。

父亲沉默了。

 

第二天,他说,你自己决定吧。

我决定去隔壁的村子里复读。

心情舒畅,我躺在家里的客厅地上,听着窗外夏天的雨声,忍不住开始了人生第一次写作。

我想写诗赞美这雨,赞美这些植物,赞美这生活,我觉得一切都有出路,甚至第一次觉得生活是可以美好的。

来到隔壁县城的一个镇子,这里又破又烂,学校为了升学率,找来了几个家境贫寒又是我们一中毕业的高材生来复读。在这里的一年,是我对人生重新改观的一年。学生可以和老师一起抽烟喝酒,老师看心情讲课,大家其乐融融,各自没有任何芥蒂。那时候语文试卷的作文题目都是这样的:

议论文,题材不限,诗歌除外。

我去你奶奶的,我就要写诗歌。语文为什么不能写诗歌?诗歌怎么了?生活不需要赞美吗?我就写诗。

语文老师啪60分,直接给一个满分。

人生就是这样的大起大落。

我其他课程都不在乎了,我只在乎,我要写诗歌,我要写作,我要读书,我要看各种诗集。

于是到了第二年高考的时候,又落榜了,还不如第一年。

 

这个时候,正是奥运会的时候。所有的中国人都洋溢着自信和热情,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。所有的诗歌与文学也都在我心里发芽,我觉得未来蛮好的,人可以做自己的喜欢的事情,就是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了。

对于落榜,父亲不予置评,他和我一起默默地看电视。

其他人都在问我,要不要再复读,不考上大学,以后会很辛苦。

这又有什么?

人还能活生生饿死?不上大学有那么惨吗?

我有四肢,大脑和年轻的身体,中华人民共和国有960万平方公里,就算这个世界充满了危险的陷阱,那也要一个人自己学会躲避才行,我的父母不过是一介农民,只有那些亲戚个个家财万贯,俗话说在家靠亲戚,出门靠朋友,谁又说过自己靠自己呢?

我照样玩我的,直到错过了填报专科志愿的时间,最后上了一个最差的专科学校。

所幸还有昌爷,然后我们开始了第一次去外省的旅途。

最有钱的大伯还特意给我们买了卧铺票,我们认识中第一次做了卧铺车,到了新的城市,新的地方,准备开始我们真正的青春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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